《城邦暴力團》(張大春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1版1刷)有長長的一章寫〈風雲渡海〉,跟龍應台的《大江大海》聯想起來,當會更覺味深長。
當然,〈風雲渡海〉更見張力,可能實情以外,更添難分真與假的「情節」,就營造出另一番感人的氛圍。整部小說由「張大春」根據不少碎片組合而成。〈風雲渡海〉是張大春父親的故事。張大春和張大春父親有多少是作者本人的真實故事,可以「追尋」,也可以不管。整部小說還有一個人物,很傳奇,是將他父親由大陸帶到台灣的恩人,而他父親卻目睹這個人給殺害。
到了台灣,他父親先跟幾個不期而遇的同鄉合資開了一爿雜貨鋪,埋首商販生涯。後來在難以承受「你是怎樣來的」之類問題的「詰難」下,要逃離這些人這些事。只因為﹕
久而久之,他的人生出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空洞……當不再能夠和同鄉們不斷地交換記憶以相互慰藉之際,家父的恐懼、惶惑和抑鬱並未消解,反而益發深陷成一種頑固不可消解的信仰,在意識或思維的核心,他篤定地認為﹕正是他這個人的存在,而使得這個世界上有其他的人受難吃苦。(頁598)
這算是內疚吧。沒經歷過諸如此類「情狀」的人,大概不易明白。跟著下來,張大春就寫了一個可算是救贖的方法。有這麼一個人,在之前的故事出現過,在這裡又是一塊碎片,令整部小說不但組合得更見脈絡,也揭示了一個因是果果是因的說不上前因後果的關係。不敢說這就是佛教說的「業」。
當時他完全不能預知,不過數日之後,李綬武翩然到來,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手段指點他重新面對人世苦難的勇氣。說穿了其實很簡單﹕那份整理、編寫一部《中國歷代戰爭史》的工作得以讓家父在接觸極其龐大的史料的同時去不斷發現,在看來已有成敗定論的戰鬥、戰役以至戰爭事件背後,還有更長遠的淵源和背景,那些所謂的結果都出於種種必然或偶然的原因;而被人稱為「原因」的東西實則又是另一個更巨大的歷史系統操作下的「結果」……如此層遞相生、輾轉相沿,當家父不得不為謀生而陷入故紙堆中,尋找一個又一個既是果、又是因,既是因、又是果的答案,等那答案到手之後,才了解到它只不過是另一個更大的問題的線索而已。這份工作逐漸令家父擺脫了「我的存在必定造成他人苦難」的自我折磨——在一個從未經過戰亂、流離,從未於去留一念之間掙扎著背棄了家園、同胞,也從未面臨過任何重大抉擇的我眼中看來,這折磨應該只是過分高估自己的重要性的人開了自己一個悲哀的玩笑罷了。但是李綬武顯然並不這樣想——對他而言,家父爾後如痴成狂地鑽研戰爭史料的這份療傷工作只不過一個更長遠的謀略的一部分。(頁598—9)
那是個怎樣的謀略,且不管,但這中間的療傷也好救贖也好的作用,確可讓人稍停而作深思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