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戴合譯的《邊城》

邊城翻譯是難事,文學尤其是的難關,信達之外,還要兼顧雅,要非兩文都優,如何能做到。

楊憲益與戴乃迭是夫妻檔,一為中國人,一為英國人,各有母語的先天優勢,加上楊也兼通英文,英譯中,本該相得益彰。我有他們二人合譯的好些作品,包括中國古典和現代文學,粗略看過的有《長生殿》,總覺得有些地方省而不譯有點那個,但到底那是中國戲劇作品,就算中國人一點即明的東西,對外國人來說,即使詳釋,也未必有用,省略不譯也無可厚非。但現代文學,尤其已有共通處,也出現這種情況,多少有點說不過去。可以沈從文的《邊城》(The Border Town,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3)為例。

談翻譯,單是中英兩文,我一直都說自己的英文程度太差,實在不宜多說,但抱著學習而非批評的態度,提出一些疑問,能有識者不吝賜教,固然有大收穫;見笑得咎,也無損失,何樂不為。試舉一例開始﹕

原文﹕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裡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量〔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頁7、9)

英譯﹕If some well-meaning passenger tosses down a few coins, the ferryman picks them up one by one and thrusts them back into his hand, protesting almost truculently, “I’m paid for this job—three pecks of rice and seven hundred coins!  I don’t want your money!" (頁6、8)

先不說「錢擲到船板上」的「船板」沒譯,因為這個可以上文下理知道一定不會擲到水中去,但「有人心中不安」,一變而為 well-meaning passenger,不單由動(某些人自己心感不安)變為靜(某些會如何如何做的人),而且「心感不安」與 well-meaning 也有分別。當然,因為心感不安而做出付船費的舉動,大概也是 well-meaning 用心良好者,但到底不是原作者的本意。在網上找到一篇談《邊城》楊氏譯本翻譯策略研究的摘要,其中提到楊戴的翻譯,有如下的話,或可借作解答我的疑問﹕

楊氏將忠實原則置於翻譯的首要位置。他們認為沒有必要在譯文中加入太多的解釋。譯者應該忠實於原文所傳達的意象,不誇張,不增加不必要的內容。當然,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夠保存原文意象的,因為在目標語中有時確實找不到對等的事物。(姜治文,1999:289)我們不難看出,楊氏的翻譯目的在於如實地傳達原文內容,並將賦有中國特色的文化如實地展現在譯文中。

問題是,跟著下來,譯文卻用了更貼近原文的對等用詞。試看﹕

原文﹕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要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頁9)

英譯﹕Some insist on paying, however, unable to look on with an easy conscience while hard work goes unrewarded.  This upsets the ferry man, who, to ease his own conscience …(頁8)

可見「心中不安」並非沒有貼近原文的對等用詞。再說,「卻情不過」只是情面上不能推卻(can hardly decline somebody’s kind offer),引致 upset,多少有點言過其實了。

再下載幾個段落的譯文,為免有以偏概全之譏。

邊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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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不回來

沈從文為《邊城》寫下這樣的結尾﹕

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楊憲益和戴乃迭的英譯(英漢雙語對照《邊城》,譯林出版社,2011年3月第1版,頁210)是這樣的﹕

When winter comes a new white pagoda is completed.  But the young man whose serenading in the moonlight made Emerald’s heart soar up lightly in her dreams has not come back to Chatong.

He may never come back.  Or he may come back tomorrow.

長江文藝出版社匯校本《邊城》(2009年7月第1版)在這兩段中匯校出以下五點及完成和修改日期(頁147)﹕

(1) 「可是」重校本無

(2) 「為」初刊本為「的」

(3) 「青年人」初刊本、初校本及重校本為「年青人」

(4) 「這個人」初刊本無

(5)  「明天」重刊本為「明天」(不加引號)。

結尾初刊本及初版本注有寫作日期﹕「二十三年四月十九日完成」

重校本﹕1934年4月19日完成。1940年10月4日在昆明重校改。1957年1月10日校改於北京歷史博物館,距最初動筆已23年。1981年8月13日重校於北京。

沈從文多年來不斷修改這部小說,不要少看那一字兩字一句兩句的左修右改前增後補,細味一下,還真可以體會出很多心事來。

英譯我實在無力評價,只能說喜歡有這樣一個譯本;但單在兩段文字之間漏了一行省略號,終覺有點不是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