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說,看米蘭.昆德拉會令我發瘋的。他的小說,有時令人(只是我?)有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感覺。但一下子即可扯回咫尺之間的現實中來,往往令人措手不及,他竟可以寫得那麼盡,盡情盡意。
《不朽》(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中有一節寫電台節目主管大褐熊因為未能保住保羅的專題節目而感不是滋味。無非因為「意象學家」左右了電台的運作。所謂「意象學家」,就是可以提供廣告合同給電台或報紙的人。大褐熊仇恨這等人,他說﹕
「為了使這些傻子們滿意,我甚至把天氣預報改成了小丑式的對話,緊接著下面是聽貝爾納報告說有一百多人在一次空難事件中喪生,真叫我有點受不了。我願意為法國人得到快樂而奉獻我的生命,可是新聞報道不是演滑稽戲。」(頁134)
但保羅卻說﹕「大褐熊!意象學家們說得對!」(同上)二人於是展開討論。
保羅認為聽新聞有如抽一支香煙,抽完就扔掉。更說新聞是沒有危險的,可以從中得到樂趣。
大褐熊不認為兩伊戰爭和鐵路大災難是樂趣。
「你把死亡看作是悲劇,你犯了一個常見的錯誤。」保羅聲音響亮地說。
「我承認,」大褐熊冷冰冰地回答,「我始終把死亡看作是悲劇。」
「這就是錯誤,」保羅說,「鐵路事故對火車裡的乘客或者對知道自己的兒子乘了這列火車的人來說是可怕的,可是在無線電廣播裡面,死亡的意義和阿加莎.克里斯蒂〔按即英國偵探小說家Agaths Christie〕小說裡面的完全一樣。她是自古以來最偉大的魔術師,因為她知道如何把謀殺變成樂趣;況且不僅僅是一次謀殺,而且是幾十次謀殺,幾百次謀殺,一連串謀殺,都是為了使我們得到巨大樂趣而在她的小說這座集中營裡犯下的謀殺案。奧斯威辛已經被遺忘了,可是阿加莎小說裡焚屍爐永遠向天空中飄揚著濃煙,只有一個非常天真的人才會說這是悲劇的濃煙。」(頁135)
還有更激烈的討論,大概都不用再抄了吧。
大褐熊一想到保羅將不再在電台上宣讀他的矯揉造作的評論,在他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裡便感到有些快慰;他的聲意像熊一般驕傲,越來越低深,越來越冷漠。保羅恰恰相反,他的嗓門越提越高,腦子裡出現的念頭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有挑釁性了。……(頁138)
大褐熊最後只能「贈送」保羅這句話﹕
你是你自己的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頁139)
保羅到第二大才收到大褐熊「用苦澀的帶有歉意的詼諧語氣」告訴他的信,電台將不再請他效勞了。保羅其實是律師,「很希望在巴黎法院的牆外維持人際關係,和大學生、作家以及新聞記者聯繫,為了保持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的信心(不僅僅是幻想)。他跟他們難捨難分,因此很難忍受大褐熊那封把他打發回事務所和院的信。」(頁141)
相信也只有米蘭.昆德拉才想得出這樣的情節,給這等大言炎炎的人來一個「現眼報」。真實世界中,我們幾曾看到這種「大快人心」的事。
什麼「若然未報,時辰未到」,好一個米蘭.昆德拉,才不來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