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陌生人

讀古德明這篇〈「親愛的」和「濕濕地」〉,有點難以釋懷。

冬夜的雨該否用「濕濕地」來形容,觀乎實際,大可用「見仁見智」來概括,或可聯想「重重地」「輕輕地」甚或「傻傻地」的用法。這且不論。

《親愛的安德魯》以「『親愛的』冠於兒子名字之前」,古先生揶揄為「當然也符合『行文學英文』的現代漢語原則。英文書信,即使是寫給陌生人,都會以Dear So-and-so(親愛的某某)作稱謂」。龍應台怎會不知。她就是深知,才特別以「親愛的」為書名。古先生大概沒有讀過此書,所以不明所以。

全書,沒有以「親愛的」冠於「安德魯」之前的信,不少。

為什麼要用這種每是「寫給陌生人」的稱謂方式來寫給兒子,我這樣強調,相信也可猜到一二了吧。

多不想讀全書,要知道原因,只讀引子〈認識一個十八歲的人〉就不難明白。「我想和他說話,但是一開口,發現,即使他願意,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十八歲的兒子,已經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她說,「我要認識這個十八歲的人。」「於是我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以通信的方式共同寫一個專欄。」她說安德魯最好的文字是德文,而她最好的是中文,「於是我們往前各跨一步,半途相會——用英文。」見報時全是中文,自是由龍應台的譯筆。這個不用多說。

別的不說,單是用「親愛的」冠於兒子之前,就該明白是「別有用心」,不是只知「符合『行文學英文』的現代漢語原則」。

不能不說,這個評論,略嫌輕率,捉錯用神。

此花不在心外

〈花樹〉是龍應台《目送》( 天地圖書,2009年10月5版)中我比較喜歡的一篇。非關好壞,純屬個人喜好。

放心,這篇不會不煞有介事的。我喜歡的原因,且聽我慢慢道來。

文章由她在德國拔蒲公英說起。「地面上的莖,和莖上的一朵花,只有短短十公分,地下面的根,卻可以長達半米。」令她想起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的這些文字﹕「文字,應該像蒲公英的根一樣實在,不矯飾,不虛偽。」(頁239)好沉重,不是嗎?還有。

好像是很普通的說法,可是這個意象,跟了我一輩子。蒲公英的根,是連著泥土的,是扎根很深的,是穹蒼之下大地野草之根。(頁240)

呼!好嚇人!我小心眼,看到「扎根很深」四字時,就有「吾道不孤」的感覺。是「扎根」不是「紮根」啊!

她說起愛默生,就找了愛默生的一首詩的中譯,還說﹕「白話的中文翻譯讀來像加了氟的自來水稀釋過的果汁,平庸乏味。」(頁240)她於是找來英文,並重譯一次。不對照了,只抄她譯的幾句﹕

若問汝何以

絕色虛擲天地

請謂之﹕眼為視而生

則美為美而在

與玫瑰競色

何必問緣起

吾來看汝,汝自開落

緣起同一

這令她想起王陽明說過的話,認為是同道呼應。且看這段軼事﹕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無他,你的心意,我明白;於是,你從此就不再在我心外,我們也就自此「相關」了。

意在言內,也意在言外。這就是我喜歡這篇文的主要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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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笑話

笑話

真開心,終於在龍應台如此那麼沉重的《目送》中找到笑話。

不是龍應台在《目送》( 天地圖書,2009年10月5版)中弄出重大的錯誤而鬧出笑話,而是她說了一個自己弄出的笑話。

話說她探望一位長輩時,因為那個長輩看起來頗為疲累,原因是「攝護腺肥大」。跟著她匆匆與好友殷允芃見面了,對方問她為什麼看起來有點疲累時,她自覺沒什麼,但既然是看起來「疲累」,於是不假思索地說﹕「可能攝護腺肥大吧。」笑話重點在哪?還是用龍應台自己的話來說吧。

她是在等著看我解釋自己的「玩笑」。等了半天,發現我沒開玩笑的意思。於是她把身體趨前,那種尷尬的神情,好像在告訴一個男人他的褲襠拉鍊沒拉上,她小聲地說﹕「應台,嗯……女人沒有攝護腺。」

嗄?

我愣住了。(頁215-6)

這篇名為〈常識〉的文章,由她不知一種名為「馬陸」的長蟲說起,說到「女人沒有攝護腺」,再提到嗑瓜子一直不知道要由尖的那一頭嗑起。知識的盲點,其實誰都都有,連龍台也不例外。這不期然令我想起很多女子愛講的「頂」「我頂」;女人,真是「冇得頂」的。

(網上《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攝護腺」條﹕為雄性哺乳類,體內生殖系統的附屬腺體,位於輸精管的兩旁,圍繞膀胱的頸部及尿道;分泌鹼性液汁,使精子容易泄出。亦稱為「前列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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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此花不在心外

你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記載了

龍應台在《目送》中( 天地圖書,2009年10月5版),有一篇〈什麼〉,說她的「愚鈍」的。

這種愚鈍,會跟著你一生一世。在人生的某些方面,你永遠是那最後「知道」的人。譬如,年過五十,蒼茫獨行間,忽然驚覺,咦,怎麼這麼多的朋友在讀佛經?他們在找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頁48)

她提到30歲時,他們那一輩人都意興風發,議論文壇、憂慮政事、臧否人物,也飲酒、品茶、看畫……等等,等等,「可是,沒有人會說﹕『我正在讀《金剛經》。」

咦,我遠在30以前的年輕狂妄歲月已看佛經掌相或禪呀人生呀什麼呀的書的道理了,早已想生死契闊的事,問人生終極追求的是什麼。如果我說我從小就愛淡薄的生活,以致於今一事無成,你大可以說這只是能力低(低能?)(的藉口)吧了。我不會否認。

我「放下」佛經什麼理多年之後,因為某些原因,讀《聖經》,走進教會,自另有體會。然後,又多年之後了,我再走進寺廟,更正式讀一點點佛學課程,再有得著。這些,合起來,或許都及不上龍應台一年半載的「潛修」「頓悟」。她在文中,還提到夏丏尊、弘一法師;引了《楞嚴經》、《無常經》。她更寫到周夢蝶。

我們的同代人,大隱者周夢蝶,六、七歲時被大人問到遠大志願時,說的是﹕「我只要這樣小小一小塊地」(舉手在空中畫了個小圓圈);裡頭栽棵蒜苗,就這樣過一輩子。」夢蝶今年八十六了,過的確實就是「一小塊七棵蒜苗」的一輩子。是不是他早慧異於尋常,……(頁50)

這個倒令我想起金庸在《射鵰英雄傳》中,寫郭靖跟成吉思汗說,人死後躺的也不過是這麼大小的一塊地。(大意)

我讀佛經的年月,沒有如日中天的事業和人生,倒也不潦倒。我可以出賣別人,「仕途」暢順點;但我放棄。我可以多勞多得,但我寧願少掙一點,這裡那裡去,看看香港原來有市區外玩不盡遊不完的綠野仙蹤;還有大陸的山河歲月。

到了今天,問我如何?龍應台說,「而愚鈍如我會開始求索生死大問是因為父親的死亡,像海上突來閃電把夜空劈成兩半……」我嘛,早在之前已扣問求索這些,到自己的夜空早已像小孩子一時不順意,用筆在紙上用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隨意任意揮就的畫面,裂縫多至女媧也無法用煉石或彩筆去填補了,這才,再看《聖經》,但已看不到天堂;看佛經,也已不再想不再相信輪迴,自然也心中無「佛」了。總之,人一死,就是個人的萬事皆了皆空。文章是不是千古事,已是另一回事了。

了卻「貪、瞋、痴」?謝了。我愛過的人都該聽我說過都該知道,我不輕易愛上一個人一樣東西,但我愛過的人,永遠都愛。永遠,當然是及身而終。我,當然也希望愛我的人對我如此。要我不貪,大概不難,但一旦痴了,痴痴愛上了,就難免會瞋會怒。愛中,我知道我要諒解,但願也可以得到如此對待。

這些,都不是年少時讀了佛經聖經四書五經等等可以真正明白體會到的。所以,我一直相信經歷比理論重要。此刻,我不期然想起馬奎斯的魔幻小說《百年孤寂》。馬奎斯今年死了。志文出版社2004年10月重排版〈馬奎斯的生平和《百年孤寂》〉一文中,有這樣一句﹕

難怪這本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百年孤寂》風靡全球時,他仍然抱著平靜的心情坦言﹕沒有本人的親身經歷作為基礎,我可能連一個故事也寫不出來。」(頁15)

「親身經歷」。這就是了。這本小說寫的是一個城鎮的興滅,可以擴而大之,是各國,是全球;其實也可以縮而小之,是一個家族,一個家,甚而是個人。

什麼你以為是已知的,或你想知道的,其實早已有人早早寫好了放在那裡,如佛經,如聖經;你不是不屑去看,就是看了也不明白,一旦你找到了,看了,明白了,也就完了。這就是一個人的完結篇。請看下面這段《百年孤寂》完結文字。

於是他又跳過幾頁,想提早看到最後的預言,以便確知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況。然而,他還沒看到最後一行,就明白他自己永遠也走不出這個房間了,因為遺稿預言,當倭良諾看完遺稿的時候,這個鏡花水月的城鎮(或說是幻影城鎮吧)將會被風掃滅,並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而書上所寫的一切,從遠古到永遠,將不再重演,因為這百年孤寂的家族被判定在地球上是不會有第二次機會的。(頁394)

你相信「天堂」「地獄」,就不用多說了;相信輪迴,就算是「業」隨身,人,誰可以重演,可以「有第二次機會」出現的呢?

不管誰說的,「當下」最好。原罪、前世都不是你控制得了的,天堂與「業」,你以為你可以控制得了嗎?既活在當下,就不要有負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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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笑話

(五)此花不在心外

孤獨面對

也不知是誰這樣跟我說,還是我自己做的夢。她一個人在幽暗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向著窗,在一盞孤燈旁,靜靜地做功課。

其實,她已經走了。悄沒聲息地。

看龍應台《目送》( 天地圖書,2009年10月5版)的兩篇文章,這個夢就浮現腦際。且記下這兩篇文章的這兩段話。

才子當然心裡冰雪般地透徹﹕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山路〉,頁29)

有一種寂寞,身邊添一個可談的人,一條知心的狗,或許就可以消減。有一種寂寞,茫茫天地之間「余舟一芥」的無邊無際無著落,人只能各自孤獨面對,素顏修行。(〈寂寞〉,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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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你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記載了

(四)笑話

(五)此花不在心外

談情

跟著村上春樹緩緩地跑了一次又一次馬拉松之後,接著看龍應台如何「目送」父母、兒子、朋友、兄弟,就很易感受到「淡」「濃」之間的分別在哪裡。

《目送》( 天地圖書,2009年10月5版)的好些文章,其實在出書之前已看過。輯錄成書,看起來當然會有不同的感受,但無論怎樣,病中看這樣一本「生死筆記」(封底簡介文字),總是沉而重的。不如就看看龍應台如何跟兒子談情「輕鬆」一下吧;是〈愛情〉。

華飛說,高二德文課正在讀《少年維特的煩惱》,課堂上討論得很仔細。

「喔?老師怎麼說?」……

「你一定不相信老師怎麼說的,」華安笑著,「老師跟我們說﹕你們可不要相信這種『純純』的愛。事實上,愛情能持久多半是因為兩人有一種『互利』的基礎。沒有『互利』的關係,愛情是不會持久的。」

我很驚奇地看著他,問,「你同意他的說法?」

華飛點點頭。

我飛快地回想十七歲的自己﹕我,還有我的同齡朋友們,是相信瓊瑤的。凡是男的……女的……。愛情是只有靈沒有肉的,是……才是最高境界的愛情。」

華飛以好朋友約翰為例,……(頁23-24)

讀到這裡,你會有什麼感想呢?不賣關子了。文章差不多到結尾時,龍應台的兒子忽然這樣跟她說﹕

「媽,拜託,我才十七歲,不要教我這麼多黑暗好不好?德文老師跟你一樣,都不相信愛情。我才十七歲,我總得相信點什麼吧?!」(頁24)

當時他們在看戲。龍應台說她心不在焉。「她的問題——唉,我實在答不出來。」(頁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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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孤獨面對

(三)你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記載了

(四)笑話

(五)此花不在心外

身不由己(?)(!)

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看到針,看到線。牽針引線的人,當然是龍應台。

全書出現的人數以百萬計,合上書,閉上眼,不難想像到;但有名有姓有事蹟留下來的不多,其實,是很多很多。龍應台說,她找到她訪問過的人遠比她在書中內文寫到的要多。她在後記就特別提到蒙民偉。其餘的,該少不了「感謝」名單中的人吧。

全書主線場景當然是中國,是中國的抗戰、中國的內戰。人物當然主要是「我們」「中國」人。但龍應台說﹕

我沒辦法把故事說完。我沒辦法真的告訴你,「我們」,是由一群什麼樣的人組成。(天地版,頁402)

有很多故事,有很多人,中外都有。美國的,德國的,澳洲的,自然少不了,日本的。好像都零零碎碎,故事,和人,都好像是。龍應台其實是這裡一針那裡一線一一連結起來了。

太平洋戰爭中成為戰俘的澳洲青(少?)年比爾,在新加坡成為俘虜,困在山打根俘虜營。有來自福爾摩沙(即台灣)的監視員,是第一線管理戰俘的人。戰爭結束,比爾倖存,可以結伴回家。福爾摩沙的監視員呢?在戰後的對日本審判中,173個台灣兵被起訴,其中26人被判死刑。22歲的柯景星和其他6個台灣青年同列被告,起訴理由是﹕於北婆羅洲的美里及其附近,射殺及刺殺46名俘虜。這7個人一審判決死刑,一個月後再審,改判10年徒刑。(頁336-337)

龍應台都訪問過比爾和柯景星。柯景星毫不保留地講述了殺俘虜的過程。龍一再追問柯,被判刑是冤枉還是罪有應得?柯最後不得不答﹕那時候也沒想什麼,有殺死人被關也是應該的。(頁341)(龍追問得也真夠狠啊。)

龍也追問比爾很多問題。例如﹕

如果我說,這些福爾摩沙監視員在某個意義上,也是一種「被害者」——被殖民制度和價值所操控,因而扭曲變形,你會反對嗎?(頁357-8)

比爾回的電郵是﹕

教授,我當然不反對,他們同樣身不由己啊。(頁358)

比爾在俘虜營有過一次死裡逃生的經歷。龍應台當然不放過機會,比爾答得好像有點玄﹕

「有沒有可能,」我說,「是這幾個福爾摩沙監視員故意放你們一馬呢?」

「很難說,」他這麼回答﹕「操弄,就是把一根樹枝綁到一個特定的方向和位置,扭成某個形狀,但是我相信人性像你們東方的竹子,是有韌性的,你一鬆綁,它就會彈回來。但是呢,如果你剛好被壓在最底層的話,那可是怎麼掙扎都出不來的。」(頁258)

其他的引線不寫了。再回到龍應台的兒子飛力普的身上去吧。

徵兵令下來了,但是你不願意去服兵役,即使是只有九個月。(頁397)

你說,「我寧可到柬埔寨做志工。」(頁398)

「你的國家被侵略的時候,不去打仗行嗎?」你反問我。(同上)

龍應台於是重提1990年因為伊拉克入侵科威特,聯合國支持用武力解決。結果是,一個半月中,聯軍出動了十萬架次的轟炸機,在伊拉克和科威特擲下了近九萬噸的炸藥。龍應台跟著說﹕

令我震驚的是接下來看到的畫面﹕為了反對德國參戰,有些德國職業軍人第二天走出了軍營。他們在營房大門口,把槍放在地上,摘下頭盔,放在槍上,轉身離去。軍人,把槍放下,這是一個重大啟示。(頁399)

我不是說,走出或不走出軍營,主戰或反戰是對的或錯的。我想說的是,如果每一個十九歲的人,自己都能獨立思考,而且,在價值混淆不清、局勢動盪昏暗的關鍵時刻裡,還能夠看清自己的位置、分辨什麼是真正的價值,這個世界,會不會有一點不一樣呢?(頁400)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札記,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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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二)人物

(三)一行字.兩行字

(四)加持

加持

龍應台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後記中提到佛學的「加持」,我就更有理由認為我一開始推測她全書每一章用的是「部」,而且是「八部」,是與佛教的「天龍八部」相關。《佛名經》卷二十九說:「一切聖賢、天龍八部、法界眾生。」或稱為「八部眾」。(網上《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

她在後記一開始是這樣寫的﹕

佛學裡有「加持」一詞,來自梵文,意思是把超乎尋常的力量附加在軟弱者的身上,使軟弱者得到勇氣和毅力,扛起重擔、度過難關。

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四百天之中,我所得到的「加持」,不可思議。(頁426)

「加持」,《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的解釋是這樣的﹕

佛教用語。謂佛、菩薩的慈悲力,在眾生的心田產生的影響和作用。

上海辭書出版社《佛教辭典》( 2006年4月第1版)的解釋如下﹕

教義用語。原義為站立、住處等。一般指以佛力佑護眾生,佛給眾生以力量。密教解為大日如來與眾生互相照應,說大日如來以大慈大悲佑助眾生,此為「加」;眾生能夠接受大日如來的佑助,此為「持」。(頁202)

龍應台所說的「加持」力量,似乎並非或不單來自佛力,而是她身邊的人。她都一一列舉了,有興趣者可以自行細看。

或者說,龍應台都將幫助她的人看成是「佛」是「菩薩」了;也於是,我更相信她將書中所寫的人看成是「天龍八部」,是護法神。

龍應台寫這本書,是得到香港大學為她爭取,「前所未有地創造了一個『傑出人文學者』的教授席位」,讓她可以「專心一致地閉關寫作一整年」。(頁426)她得到很好的寫作環境,寫作期間也得到很多幫助,不少是看似微不足道的噓寒問暖,也都是「加持」了。

我們不能輕視這種力量。但她自己呢?她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她沒這個心,誰會「加持」。這個,正好用來回看她書中的人物。

「大」人物能在那些九死一生的離亂環境中活過來,靠的是多少生命換回來,心照,也不用考究了。但是以萬以千計的「小卒」呢?由抗戰到內戰,一場又一場戰役,都像「消失」於無形似的,像秦朝,像盛唐,像清朝,都只知是數字之一而沒名沒姓地永埋黃土。

慢著。一九四九年前後在大小戰役戰場出現過的人,原來仍有人在。龍應台讓他們一一回到當年的現場,細訴親身的經歷。看到殺人,自己也殺人;俘虜人,也被俘;虐人也被虐。聽著都令人毛骨聳然。

不過,龍應台好像都沒有問,他們是怎樣活過來的。是問了,不知如何寫下來;是寫了,我沒看清楚。還是,活過來的人自己也不知是如何活過來的?

靠的是幸運,是自己的求生意志,還是有「加持」?真有「加持」,為什麼沒加持在其他人身上?留著他們,真是如其中一個人所說,是等龍應台那個電話?(頁375)

我身邊何嘗沒出現過這樣的人?我為什麼沒有問?是不忍嗎?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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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二)人物

(三)一行字.兩行字

(五)身不由己(?)(!)

一行字.兩行字

龍應台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節又一節地寫七十軍時,寫下了這兩行字﹕

一場戰役,在後來的史書上最多一行字,還沒幾個人讀;但是在當時的荒原上,兩萬個殘破的屍體,禿鷹吃不完。( 頁267)

那麼一行字,甚或五行十行,就算讀了,除了一些人名,一些人人都會提到的人名,再加上一些數字,能讀出個什麼來。讀過的,大概都意會到了。

有聽過「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嗎?歷史是延續的,中國歷史,有過幾朝幾代,翻開廿四史,也真不知從何讀起。龍應台寫一九四九,中間有大戰役大撤退大遷徒,是中國現代史一個很大的分水嶺,也可說是個標記,更如換朝換代一般。不過,一九四九不是孤立的一年,所以龍應台不能只寫一九四九。她於是這樣跟她的兒子說﹕

如果要說大遷徒、大流離,一九四五年比四九年的震幅更巨大,波瀾更壯闊。(頁261)

她透過一艘美國軍艦來告訴她的兒子一幅又一幅景象﹕

這艘軍艦,從一九四五年秋天到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半年之間,在上海、青島、日本佐世保、基隆、高雄幾個港口之間不停地來來回回航行,中國士兵上、中國士兵下;日本僑俘上、日本僑俘下——它究竟在忙什麼?

一九四五年秋天到四六年春天這大戰結束後的半年間,飛力普,你把整個太平洋的版圖放在腦海裡宏觀一下,你會看見,每一個碼頭上都是滿的﹕百萬的國軍要奔赴各地接收日本戰敗交還的領土;接收以後,又是百萬的國軍要飄洋過海,從南到北開赴內戰的前線;幾百萬的日本戰俘和僑民,要回到日本的家;散置在華北、華南、海南島南洋各地的台灣人,要回到台灣;幾十萬從太平洋戰俘營解救出來的英國、印度、澳洲、美國的士兵,要回家。(頁259)

龍應台不單只寫一九四九,也不單只寫中國抗日戰爭、國共內戰,也提到德國入侵別國的戰事,更沒忘寫德國的親人,無不是與戰爭相關的。全書有很細微的個人描寫,細微至在戰火街頭上出現的差不多沒有了半邊臉的軍人在行走,怵目驚心;鏡頭又會拉遠,會是成千上萬甚而是十萬幾十萬在戰火中的軍民,會是一場戰役,一場又一場的戰役。近觀,遠觀,有條不紊地重組呈現出來。

有口述,有資料。國軍說,我軍殺敵軍多少多少人,我軍亦死傷若干若干;解放軍說,我軍如何大勝,殺……

同一個人,同一批人,今天是國軍,明天可以轉過頭來打國軍。究竟敗了的是誰戰勝了的又是哪一方呢?

日本戰敗了投降了,中國算是勝了吧。但戰事沒有停下來。跟著就是內戰。自己人打自己人。人人都疲於奔命。這算是什麼!中國換朝換代,不就是這樣延續了千年百年死掉幾許蒼生嗎。

一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不會一行兩行去交代一個人一件事一場戰役,但沒有寫下來的人的事又有多少呢?

我們憑什麼之名去你鬥我我鬥你,去你打我我打你?鬥個你死我活打個沒完沒了。憑什麼呢?讀這樣一本書,是不能不問的問題。

於是,也敢問龍應台,你以為以今時今日的大陸,可以讓你這樣一本書公開在大陸流通嗎?

相關札記﹕

(一)開始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二)人物

(四)加持

(五)身不由己(?)(!)

人物

還在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也不知會看多久才看完。心急,隨看隨記下一些感想,是怕看到後來,很多內容許多感想都忘記了。反正都是零碎零亂雜記,在這裡斷斷續續留住,好日後提醒自己。

這是一本記人的書,有很多人。有人就有物,就有故事,自然就有歷史。

先由龍應台的母親開始。我對她的母親並不陌生,她寫過不止一次,在報紙上讀過,有文也有圖,大概都收錄在《目送》一書內吧。我所知道的美君,她的母親,是已經忘記了龍應台是她女兒的老態龍鍾婦人。《大江大海》中的美君,出場時,年輕,果斷;是另一個人,那時,龍應台仍未存在。有前世今生的時空感。

有朱經武。是,是前香港科技大學校長。老實說,我對他的印象很好。

「慢點慢點朱經武,」我說,「你是在講,我爸爸搶了你爸爸一箱黃金?」

他笑了,有點得意,「可以這樣說。」

「不要笑,我記得龍爸爸的自傳好像有提到金。你等等。」(天地版,頁47)

那時候,朱經武才七歲。這段歷史怎會不滄桑呢。但二人的對話真有點令人看著忍不住笑。

還有管管,是詩人管管;還有弦,是詩人也是名編輯。他們的詩都是讀過的。算不算認識的人呢?龍跟他們分別談年幼時的往事,都在大陸,一九四九年間。「管管,你不要哭……」一次,兩次,三次,龍應台跟管管說。(頁95-100)你試再去讀一下這個對談,看看能不能不哭。弦呢。龍應台也說﹕「……別難過,弦,我們回到逃難圖吧。」(頁116)都是逃難的歷史,也就是生離死別的故事。哭,會至泣不成聲;難過,也輕易說下去。

還有,張玉法,也是我熟悉的名字。我讀現代史,就是用他那套《中國現代史》做教材的。

還有,還有的,以後再記。

相關札記﹕

(一)開始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三)一行字.兩行字

(四)加持

(五)身不由己(?)(!)